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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华泉:夏承焘先生之姜夔合肥词事考辨正内容摘要:夏承焘先生五十年前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笺出姜夔许多合肥词及本事,其书附《行实考》,内有《合肥词事》一节,与《笺校》相联系,考出姜夔合肥情遇词二十余首,占姜夔今存全部词作四分之一。在夏先生之前,近代学者陈思在《白石道人年谱》和《白石道人歌曲疏证》中也查考出一些合肥情遇词,基本为夏先生认可。夏先生关于姜夔合肥词事的考论得到学界普遍认同,其论点从专集研究、作品阐释到文学史著述,都被有关著作采用。本文认为夏先生关于合肥词事的考论多牵强附会,基本不能成立。本文从姜夔词所涉及地理、节令、人事、名物信息及其行踪进行仔细辨析,认为姜夔所作合肥情遇词实际只有两首,其它皆无实证,不能盲从。 夏承焘先生 夏承焘先生五十年前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笺出了姜夔许多合肥词及其本事,其书附《行实考》,内有《合肥词事》一节,与笺校相联系,考出姜夔合肥情遇词多达二十余首,占姜夔今存全部词作四分之一。在夏先生之前,近代学者陈思在《白石道人年谱》和《白石道人歌曲疏证》中也查考出一些合肥情事词,基本为夏先生认可,悉数采入《笺校》和《合肥词事》中①。夏先生关于姜夔合肥词事的考论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唐宋词作品评论资料辑录如吴熊和《唐宋词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宋词作品全注如朱德才《增订注释全宋词》(文化艺术出版社)、周笃文马兴荣《全宋词评注》(学苑出版社)、白石词专集整理如黄兆汉《姜白石词详注》(台湾学生书局)、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中华书局)对夏先生的考论均全盘接受,文学史著作如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于姜夔评述中亦采纳其“合肥词事”,词选及鉴赏类著作如《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在姜夔有关作品的解说中也多采夏说,近年来更得到合肥地方文化研究者的大力宣扬及旅游部门的热炒,张扬夸饰,不一而足,至今未见有学者对合肥词事提出过质疑。夏先生的考论头绪繁杂,骤读难得要领,本人几年前曾在网络上发表《关于姜夔的两个问题》,略谈浅见,此再详为辨正,期待引起治白石词学者的关注和讨论。 确认一篇作品创作地点或涉及地点最确凿的证据当然是地名或相关的地理方位信息,其次是相关的人事和年代,姜夔合肥词具体的明确的人事信息缺乏,地名和年代具备的作品有下面五首: 淡黄柳·正平调近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摸鱼儿 辛亥秋期,予寓合肥。小雨初霁,偃卧窗下,心事悠然。起与赵君猷露坐月饮,戏吟此曲,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他日野处见之,甚为予击节也。 向秋来、渐疏班扇,雨声时过金井。堂虚已放新凉入,湘竹最宜欹枕。闲记省。又还是、斜河旧约今再整。天风夜冷。自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 空赢得,今古三星炯炯。银波相望千顷。柳州老矣犹儿戏,瓜果为伊三请。云路迥。漫说道、年年野鹊曾并影。无人与问。但浊酒相呼,疏帘自卷,微月照清饮。 凄凉犯 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蓑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着。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还有一首离开合肥途径巢湖的《满江红》: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 “无心扑 ”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协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 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 。”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 “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于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年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以上词都有合肥地名(巢湖一首有巢湖地名),三首有辛亥纪年,这些作品确定无疑是合肥(一首巢湖)词,但写到恋爱情事的所谓情遇词只有两首,一首是写于辛亥正月暂别合肥的《浣溪沙》,一首是后来追忆的《鹧鸪天》。陈思与夏先生还认为其中的《淡黄柳·正平调近》也是合肥情遇词,他们在“小桥宅”用语上寻找证据。此词“小桥宅”“桥”字一清刻陆本作“乔”,陈思以此字为正,认为 “小桥宅”应为“小乔宅”,“小乔”即白石自称其意中人。夏先生以“桥”字为是,校曰:“陆本‘桥’作‘乔’,非。《花庵词选》《绝妙好词》、张本、厉钞皆作‘桥’。” 《花庵词选》《绝妙好词》皆宋籍,张本、厉钞虽出于清,但都被公认为白石词的善本,夏校是。夏虽认“桥”字为是,但却又认为姓氏“桥”“乔”通用,“小桥”即“小乔”,“小桥宅”即“小乔宅”,绕了一个圈子,结论与陈思同,还是为姜夔寻找意中人。这样的考辨很难站得住脚。“小乔”“大乔”虽在《三国志·周瑜传》中称为“小桥”“大桥”,但后世文献则通称为“小乔”“大乔”,未见宋代诗词文再称“小桥”“大桥”者,且姜夔在另一首《解连环》中也称“小乔”“大乔”,同一个人的作品涉及人物称谓断不会如此歧异。且此词前面小序已明言“客居……赤阑桥之西”②,小桥应指赤阑桥,词中“小桥宅”正与之连贯照应③。此词为姜夔初来合肥之作,小序云“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作意由此引起,抒写的是异乡寒食的冷落感,正是小序所云“客怀”而非“绮怀”,词中的情景、气氛与情遇毫不相干。强“小桥”作“小乔”说不通。 陈思还辨识出另三首姜夔写于合肥期间的词,得到夏先生认可: 长亭怨慢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点绛唇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 解连环 玉鞭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陈思认为:“《浣溪沙》‘钗燕’一阕系正月廿四发合肥惜別之作,《长亭怨慢》系途中相憶之作。《点绛唇》《解连环》二阕皆秋期后再自合肥东归惜別作也。”都是从姜夔辛亥行踪所作的推测,无的证,且多错误,显见的有季节错误、地理错误。 说《长亭怨慢》是正月别合肥后途中相忆之作,夏先生也认为是“离合肥道中作”,首先是节令不符。“渐吹尽,枝头香絮”,是暮春景象,而姜夔离合肥在正月。又,所写地理景观也不像合肥。“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合肥并不是山城,近郊没有“乱山无数”。下面又道“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合肥所处也非水乡,南淝河水面不宽,近郊无大的河流、湖泊,自然也无“暮帆零乱”的景象④。夏先生没有发现这些错误,还找到了一条证据证其为合肥作,说合肥巷陌多柳,屡见于白石诗词,故怀人各词皆以柳托兴,《长亭怨慢》亦是,证其为合肥情遇词。姜夔是有几首合肥词写到柳,但他在别地写的词也有柳,柳太常见了,何处无柳?何以证明有柳必是合肥?怎能把一个普遍的景观说成是合肥词的特征呢。 说《点绛唇》《解连环》是本年“秋期后再自合肥东归惜別作”,而《点绛唇》写的不像秋景,“绿杨”、“啼鸟”是春天的典型景象,末拍用《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语意,更是明指春日。“月落潮生”也不是合肥的景观。罗振常说此词的“淮南好,甚时重到”的“淮南”是指广陵(扬州)⑤,罗说应是,但被夏先生否定(说再见后)。 陈思还把《解连环》与《淡黄柳》联系起来认定为离别合肥作,他说此词中有“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大乔、小乔即“小‘乔’宅”中姊妹。前已辨明“小乔”之误,“小乔”之误难证此词之是。又此词后片道:“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所写节令景物蔷薇是春景,“水驿灯昏”地理景观又非合肥所属,这首词既非秋季作,又非合肥作,说是秋季离别合肥之作毫无根据。夏先生却也坚信《解连环》是合肥之作,也特别注意词中的“大乔”“小乔”。词中“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还被他认定为合肥之作的两大特征:一是姜夔在合肥的情侣是一对姊妹,二是合肥词多与琵琶或曰筝琶联系。 前面说过,姜夔合肥词无明确的人事信息,夏先生在这里试图找出姜夔词的人事特征,他在考证合肥词事时,多次使用这两个特征来指认合肥情遇词。上面已证明这首词绝非合肥作,因此夏先生所归纳出的这种特征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还有《秋宵吟·越调》一词,陈思认为是姜夔在越地怀念“小乔宅中人”,夏先生认为与《摸鱼儿》同时作于合肥: 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引凉飔,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谓作于合肥,读其所写景观“暮帆烟草”“摇落江枫早”,一看就不是。无论谓作于越地还是合肥,都无证据。细味“宋玉归来”、“坐久西窗”,应是归家之作,云“因嗟念、似去国情怀”,即感叹在家像是离家,这样的用语不会用于“寓所”、“客居”这样的“去国”场所。夏先生把《秋宵吟》与辛亥秋期所作《摸鱼儿》联系起来,说都是秋令,抒情相似,不确,《摸鱼儿》是一首别创新意的七夕节令词,《秋宵吟》是自纾独居无聊况味的伤秋词,其间没有什么联系。 夏先生还把下面一首辛亥夏日作于金陵的《醉吟商小品》认定为怀念合肥情侣之作: 石湖老人谓予云:“琵琶有四曲,今不传矣,曰濩索(一曰濩弦)梁州、转关绿腰、醉吟商胡渭州、历弦薄媚也。”予每念之。辛亥之夏,予谒杨廷秀丈于金陵邸中,遇琵琶工解作醉吟商胡渭州,因求得品弦法,译成此谱,实双声耳。 又正是春归,细柳暗黄千缕。暮鸦啼处。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 其根据是“用琵琶曲调,又全首以柳起兴”,又是用不存在的所谓合肥词特征来论证合肥词的存在。 上面辨析的是夏先生及陈思所认定的合肥客居期间情遇词,都无实证,共五首。 姜夔何时来合肥,住留时间多长?从可以确认的几首合肥词、过巢湖词得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暂别合肥,正月末过巢湖,六月复返巢湖至合肥,《摸鱼儿》辛亥秋期作,知此年七月七日姜夔还在合肥。年底写《暗香》《疏影》,小序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 说明辛亥冬天之前他已离开合肥。未有证据显示之后再来合肥,夏先生也这样认为,陈思未有系年。此次来合肥始于何时?《浣溪沙》小序云“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词又有“别离滋味又今年”,可见辛亥的前一年他已来合肥。查姜夔前二年己酉湖州词,知他该年春秋都在湖州,还到过杭州,不大可能又来合肥,来合肥当是辛亥前一年庚戌,陈思和夏先生也是如此认定的,并系《淡黄柳》于此年。由此知姜夔这次合肥之行始于庚戌即绍熙元年(1190)春末,止于辛亥即绍熙二年冬前,中间暂离五个月,总共一年多。 还可以追问一下:姜夔此次之前还来过合肥没有?此次前后还写有合肥情遇词没有?从姜夔的全部诗词作品和相关资料来看,查不到他以前还来过合肥的信息,陈思也未言说,但夏先生说姜夔以前甚至十多年前就到过合肥。陈思在姜夔这次合肥别后检出三首忆念合肥的词,此前没有,而夏先生在此前此后认定了十多首这样的作品。 说姜夔以前甚至十多年前到过合肥,夏先生是从姜夔的《踏莎行》找“证据”的。那首词的小序说是:“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词云: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认为“淮南皓月冷千山”的“淮南”是指合肥,他说:“此词明云‘淮南’,为怀合肥人作无疑。”丁未为淳熙十四年(1187),证明姜夔以前到过合肥,就已有情遇。他还进一步推论,可能在此年前的十年淳熙三年姜夔作《扬州慢》后即来过合肥。这里的关键问题是:淮南是否必指合肥?白石词三处出现“淮南”,罗振常说都是指扬州,夏先生认为此说误,淮南都是指合肥⑥。在夏先生之前陈思亦曾认《江梅引》小序“将诣淮南”之“淮南”为合肥,而被夏先生扩大到此首《踏莎行》和前面辨析过的《点绛唇》,这里需要对唐宋时期淮南这个地名概念作些辨析。淮南有专称,有泛称。宋代的淮南专称是指扬州,这是从唐代沿用下来的,唐代以扬州为治所设淮南道,宋代又以扬州为治所设淮南东路,宋代的诗词文有大量称扬州为淮南的用例。姜夔的诗也有两首出现淮南的地名,一首《贺张肖翁参政》,云“已知上相出淮南”,张肖翁为张岩,《宋史》有传,扬州人,又从扬州知府任上擢升参知政事,诗中的淮南毫无疑问指扬州。另一首《送王孟玉归山阴》,这首诗三次出现淮南的地名,诗中有对长江的描写,知此淮南也应指扬州。宋代又泛称长江中游以下的江北为淮南,因宋代的淮南东西路正在这一带的江之北、淮之南,这在宋诗词文中也有不少的用例,如陆游的《舟中偶书》《舟行蕲黄间雨霁得风有感》《望江道中》《晚泊》等江行诗都称江北为淮南。有的诗词文还称江北岸为淮岸、淮堧的,江北的山为淮山的。在宋代的诗词文中还未找到淮南专指合肥的用例。具体到“淮南皓月冷千山”的淮南,当然罗振常的说法也不够准确,不是专指扬州,应是指金陵一带的江北,但绝非指远在西北方向几百里外的合肥,这首词明明是写由沔(汉阳)东下至金陵感梦,从“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诸句所写看,梦中的女子应是离别处汉阳的女子,而非别的方位合肥的女子。夏先生因此误判,把姜夔在合肥的情遇提前十多年,依此思路,把丁未乃至辛亥之前多首有情遇行迹的词判为怀念合肥情侣词,如《一萼红》《霓裳中序第一》《小重山令》(人绕湘皋月坠时)、《浣溪沙》(著酒行行满袂风)、《杏花天影》《琵琶仙》。 《一萼红》乃淳熙十三年丙午人日登长沙定王台,以官梅起兴感念羁情之作。夏先生认为:“此咏梅词,以‘红萼’起而以‘垂杨’结;以时代考之,白石淳熙三年(1176)客扬州,方往来江淮间,此词或是初别合肥来长沙时作。怀人各词,殆以此为最早……”又说:“集中怀念合肥各词,多托兴梅柳,此词以梅起柳结,序云‘兴尽悲来’,词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疑亦为合肥人作。”夏先生说梅柳是姜夔合肥词的特征,可以作为判别合肥词的证据。关于“柳证”前面已作辨析,这里又出现一个“梅证”,完全是夏先生设想出的一个证据。姜夔梅词、写梅的词很多,各地都有,唯独合肥词中没有写梅,即便算上前面夏先生附加的四首合肥词,也不见梅,此“梅证”从何而来?夏先生说:“白石客合肥……辛亥一年间亦尝数次往返,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节,一为初春,其一疑在冬间。”也就是说合肥词中未见梅花,但他离别合肥的季节是梅花开放的季节,在外地见到梅花、写到梅花,必会产生对合肥的回忆。这种求证方法太是奇特,姜夔在合肥未写梅花,也未闻南宋的合肥盛产梅花、以梅花见称,姜夔怎能在外地看到梅花就联想到合肥的梅花并联想到自己的梅花恋呢?这完全是凭空想象。夏先生在这里提出这一设想时又出现一个漏洞,他说姜夔辛亥年最后离开合肥是“冬间”,而在前面又力证《点绛唇》《解连环》为秋季惜别合肥之作,显然与“冬间”有矛盾。由此看来夏先生这个“梅证”是子虚乌有的。再,《一萼红》也无任何信息提示是“初别合肥来长沙时作”,若以淳熙三年初游江淮到过合肥,至淳熙十三年写此词已十年之久,姜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合肥如此长住。其实姜夔此次作《一萼红》时游湘是从汉阳来的,同在湘中所作《清波引》小序已为言明,词中怀念的人即在该处,而不在合肥,其人“曾共西楼雅集”,应是文友聚会,也不像情人幽会。定此词怀念合肥情侣无据。下面五首同样没有根据。 《霓裳中序第一》夏先生解说道:“此与前首《一萼红》同年作,词云‘淡月照颜色’,‘坠红无信息’,又云‘醉卧酒垆侧’,怀人语意甚显。”《小重山令》解说道:“‘相思’句用湘妃典故,本以切湘中,然与本年各词互参,亦关合怀人之意。”认定为怀合肥人,是因为这两首词与《一萼红》同时作,《一萼红》初别合肥来此地作,这两首也有怀人内容,必是同怀合肥人。一个错误的前提,推出两个错误的结论。 《浣溪沙》(著酒行行满袂风)是夏先生所考合肥词事的一篇重要作品,夏先生自言他关于合肥词事的考证即由此词引发。其词并序于下: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夏先生说他初读此词而不得其解,后反复读白石全集,乃知这是一首情词,“此客汉阳游观之词,而实为怀合肥人作;其人善琵琶,故有‘恨入四弦’句。”夏先生把这首词认定为丙午客汉阳的作品,不确,从小序及词意明显看出是后来追忆汉阳的游观之乐,所云“销魂”为深情的怀念,“恨入四弦”谓自己此时的填词谱曲,不是所思在弹琵琶,“千驿”谓自己今已远徙、距离遥远,“当时何似莫匆匆”,更是追悔当初之辞。而怀念的对象是山阳安甥等人,并非合肥人。由于合肥情结太深,夏先生把这一首意思并不十分费解的一般的怀旧词作了如此曲解。 《杏花天影》乃前首《踏莎行》写后次日作,词云: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月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夏先生解说:“词云‘北望淮楚’,明指合肥。”“此金陵道中怀合肥之作,故序云‘北望淮楚’,与前首《踏莎行》同意。”认为“淮楚”指合肥亦误。淮楚本是淮南(扬州)与楚州(淮阴)的合称,宋人常用来指称金陵、扬州一带的江北或淮东路区域,这里的“北望淮楚”亦指金陵江北一带。 《琵琶仙》小序明言在湖州春游时“感遇成歌”,即遇到一个女子为作此词,与合肥无关,但夏先生又找出联系。此词开篇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夏先生解道:“此湖州冶游,枨触合肥旧事之作,‘桃根桃叶’比其人姊妹。合肥人善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句,《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可知此调名《琵琶仙》之故。又合肥情事与柳有关……知此词下片檃括唐人咏柳三诗,盖非泛辞。”他以这三条理由证此词忆合肥人,当然理由都不能成立。所谓姊妹情人,所谓“合肥人善琵琶”,都是源于《解连环》的“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前面已为辨正。其实桃根桃叶从出典、从用意来看,也并非都是分咏两个女子,其典出《玉台新咏》的《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咏的是名桃叶的一个女子,并非二女。夏先生还从《踏莎行》“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句坐实桃根桃叶为二女,亦为无稽之谈。前面已辨,姜夔在合肥根本不存在有所谓姊妹情人,《琵琶仙》自然也扯不上合肥情遇。 以上是对夏先生所认定的庚戌辛亥客合肥前姜夔所作的七首所谓合肥情遇词的辨正。 辛亥后夏先生又认定七首这样的作品。 《江梅引》《月下笛》是承陈思之说认定的。《江梅引》陈思以“淮南”为据,夏先生又提出“梅枝”“宝筝”的证据。《月下笛》皆未明言证据,陈思云“思美人”,于是联想到小乔宅中琵琶妓。词云“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朱门”云云,其人应是大家闺秀或姬妾,不类勾栏处所。 夏先生还认定姜夔名作《暗香》《疏影》也关系合肥情事,理由是这两首词是咏梅,又是作于合肥离别之年,“白石梅柳之词,大都为合肥人作”,词中许多句子“皆可作怀(合肥)人体会”。关于这两首词的寓意几百年来众说纷纭,治丝愈棼,夏先生又添一棼⑦。 姜夔离别合肥后写的唯一一首可确认的追忆合肥情遇的词,就是那首“肥水东流无尽期”的《鹧鸪天》,夏先生遂把此词前后 “元夕不出”“十六日夜出” 两首《鹧鸪天》也扩大到“怀合肥人词”的范围内,并发现又一条辨识合肥情遇词的特征:“知灯节景物亦与此有关。”谓写元宵节物的词如灯饰也与合肥情遇有关,这样的寻证就更加扩大化了。 还有一首《鬲溪梅令》,陈思也认为是怀念“合肥小乔宅中意中人”,云“白石《江梅引》‘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鬲溪梅令》‘自无锡归,作此寓意’,所梦、所寓皆合肥小乔宅中意中人。”只凭小序用语略似归为一类,夏先生也表示认同,又加以扩大,云:“……‘作此寓意’,盖寓意怀人。怀人各序,《江梅引》曰‘述志’,《琵琶仙》曰‘感遇’,《玲珑四犯》曰‘感怀’,此曰‘寓意’,皆同为隐约之辞。”他把各词小序用语偶似、含义各别者都认为是隐指恋情,太无边际了。 上面辨析的夏先生所认定的并无实证的合肥情遇词共二十首,是从《笺校》和《行实考·合肥词事》一首一首检索出来的。前面说到,夏先生这两处行文都很繁杂,有些说法前后也并不都一致,这里辨析的都是夏先生有肯定判断的作品。夏先生自己在《行实考·合肥词事》结语中说:“以上谱中列词共廿二首,除三首存疑外,尚得十九首。”这里的数字略有参差。 前面说过,姜夔所作合肥情遇词实际只有两首,夏先生增加了二十首,数量惊人。陈书良对夏先生的合肥情事考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说:“夏承焘先生曾首倡白石合肥情事说……合肥情事是白石一生关捩,夏氏首倡,其功甚伟。”⑧此说大谬。根据本文前面的辨正,夏先生所谓合肥情事的考证都缺乏根据,基本不能成立,曲解姜夔的词,给姜夔词的解读、研究带来混乱,谈不上功劳。说是夏先生“首倡”,似乎是抬高,其实是把解读的错误全归之于夏先生,这并不太符合实际。从前文知,在夏先生前陈思即已查检出姜夔眷恋“小乔宅中意中人”词七首,为姜夔的合肥情事已作了充分铺垫。夏先生研究姜夔,深受陈思影响,他曾为陈思的《白石道人年谱》作序,《年谱》和《白石道人歌曲疏证》是他考证合肥情事的主要凭藉,陈思查检出的七首都为夏先生认可,其认“淮南”为合肥,也受陈思解说《江梅引》小序“将诣淮南”的启发。陈思对姜夔词的不少误读,也被夏先生接受,如认“小桥”为“小乔”,如季节、地理的混淆。合肥情事的首倡者应是陈思。当然夏先生的误考误判更多,二十首就有十三首出自他的指认,他还别出心裁地归纳了所谓合肥情遇词的几个特征,如梅柳、琵琶、二女、灯节以及若干隐约用语。这些所谓特征基本是由误读得来,是不真实的,他用这些所谓特征指认合肥词,从而产生了更多的错误。陈思对当今学术界的影响也没有夏先生大,他的两部著作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刊行于《辽海丛书》,发行不广,知者不多,而夏先生的著作多次印行,被收进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影响很大,姜夔所谓合肥词事主要是由夏先生的著作得以广泛传播。 夏先生的考证很不科学,得出的结论基本是错误的。使人感到奇怪的是,夏先生的高论发表五十多年,基本无人质疑,可能是因他在词学上的崇高地位导致学人对他的盲从。前些时有学者曾针对学术史一些状况,谈到某些权威学者考证的失误,提出不要迷信乾嘉、不要迷信民国。这个说法很好。前人有前人的贡献,有后人不可及处,但前人基于当时的文献状况和研究方法,也会有各种各样错谬,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今人有责任对前人的研究成果重新加以审视,弥补缺失,纠正错误。夏先生的姜夔合肥词事考就是姜夔研究上的一大误区,为了不让它继续以讹传讹,扰乱文学史研究和文化遗产的传播使用,有必要加以清理拨正,本文即为此而作。 (本文原载《古籍研究》第68卷,排版时略有修改,如有引用,请以原刊为准) 参考文献: ①本文引用的夏、陈关于合肥词事的言说均见以上四部著作,不再一一标注出处。 ②姜夔另有诗《送范仲讷往合肥》亦言“我家曾住赤阑桥”。 ③郑文焯亦曾有校:“‘桥’陆本作‘乔’,非是。此所谓‘小桥’者,即题叙所云‘赤阑桥之西’客居处也,故云‘小桥宅’,若作‘小乔’,则不得其解已。”亦指出上下用语的照应关系。见夏著《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本词下引文。 ④南淝河入巢湖口离合肥城四十余里,不是城郊水域,不是经行合肥视野可及处。 ⑤《罗振常跋厉鹗钞本》,转引《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各本序跋》。 ⑥《记厉樊榭手写<白石道人歌曲>》,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版本考》。 ⑦俞平伯《唐宋词选释》选《淡黄柳》《长亭怨慢》均认同夏说,此两首词下附说云:“夏氏怀念旧欢之说,在本词看来不甚显明。” ⑧见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前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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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华泉:夏承焘先生之姜夔合肥词事考辨正
最后修改于 2020-07-03 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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