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白山人

 

菊花诗溯源类说

     菊花早在先秦就已入诗，《楚辞》菊花凡三见，《离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九歌》、《九章》有“春兰兮秋菊”、“江离与滋菊”等用语。菊花在《楚辞》中是作为香花的形象出现的，赋予了菊花人格美的象征品位。

      三国时钟会写了《菊花赋》，描写道：“于是季秋初月，九日数并；置酒华堂，高会娱情。百卉凋零，芳菊始荣；纷葩晔晔，或黄或青。”这里的“九日”指九月九日重阳节，大约从汉代开始就形成了在重阳节这一天登高聚会、饮菊花酒的习俗。由于这个关系，后来的咏菊诗很多有重九的背景，重九的节令诗也多有菊花的点缀。

     完整的咏菊诗出现在东晋，袁山松有《菊》：

灵菊植幽崖，擢颖凌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这首短诗写菊花种植在幽僻的处所，开放在寒秋，没有春花艳丽的色彩，却有凌寒傲霜的精神，对菊花的特性把握得相当好。

      稍后的陶渊明在他的集子里五六次写到菊花，其《饮酒》之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其七写重阳饮菊花酒：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在陶渊明身上还产生了一则与菊花有关的佳话，《续晋阳秋》记载：陶渊明九月九日无酒，坐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採摘菊花盈把，未几，望見白衣人至，乃江州刺史王弘遣送酒来，即便就酌，醉而后归。

     陶渊明喜菊，菊花之于他犹如在《楚辞》中一样，是美好人格的象征，是高洁情怀的寄托，宋代周敦颐《爱莲说》谓“菊，花中之隐逸者也”，比之隐逸者最早应是指陶渊明。由于这个关系，后代很多菊花诗都有陶渊明的故实。

     像袁山松那样单纯咏菊的诗后代不多。下面介绍几首唐人的咏菊诗。

秋菊  骆宾王

擢秀三秋晚，开芳十歩中。分黄俱笑日，含翠共摇风。

碎影涵流动，浮香隔岸通。金翘徒可泛，玉斚竟谁同？

首联总言菊花的秀色与芳香，刘向《说苑》有“十步之泽，必有香草”之语。中二联具体描绘其色、其香，分黄，谓菊花散布，笑日，状阳光下菊花灿烂开放，翠是枝叶色彩。菊花近水先开，颔联见其水旁的倒影及浮动的香气。这一联写得生动，似为宋林逋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所本。尾联设想重九饮菊花酒，金翘指菊花。

赋得秋菊有佳色  公乘亿

陶令篱边菊，秋来色转佳。翠攒千片叶，金剪一枝花。

蕊逐蜂须乱，英随蝶翅斜。带香飘緑绮，和酒上乌纱。

散漫揺霜彩，娇妍漏日华。芳菲彭泽见，更称在谁家？

这是一首科举考试诗，试题是陶渊明“秋菊有佳色”的诗句，全篇六联，紧扣题目咏菊，首尾二联点题呼应，中间四联都是描写，写叶、写花，写蜂、写蝶，写香、写色，绿绮是琴名，乌纱是帽子，谓香气伴和着琴声，花朵插上帽檐，这如同杜牧所写“菊花须插满头归”，描写得很充分。

菊  李商隐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首联用四个叠词形容菊花黄紫颜色，很醒目。罗含与陶渊明都是晋人，都爱菊。第三联谓菊花开在深秋傍晚时分，深有迟暮之感，尾联设想重阳高会，寓含求助汲引之意。金鹦鹉酒杯名。

菊  罗隐

篱落岁云暮，数枝聊自芳。雪裁纤蕊密，金拆小苞香。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春丛莫轻薄，彼此有行藏。

这首诗写菊花开在深秋，自甘寂寞。白衣酒用陶渊明典故，青女是霜雪之神，谓终生清贫，与霜雪为伴，偶一被人眷顾。尾联设想与春花对话，说莫要嘲笑，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生活志趣。

菊花  徐夤

桓景登高事可寻，黄花开处緑畦深。

消灾辟恶君须采，冷露寒霜我自禁。

篱槿早荣还早谢，涧松同德复同心。

陶公岂是居贫者，剩有东篱万朵金。

桓景是东汉人，道人告诉他九月九日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可以避灾，第一句、第三句就是用这个典故。颈联用了两个对比，篱槿是反比，涧松是类比。末句把菊花比喻为黄金，说陶渊明不是贫者，想象新奇，含义深警，陶渊明可谓是精神的富有者。

      以上菊花诗都是正面描写菊花，又多写到重九习俗，多用陶渊明典故。许多菊花诗都是这样，《全唐诗》中写到菊花的诗近900首，《全宋诗》中写到菊花的诗超过4000首，大多数都与重九有关，与陶渊明有关，有的重九诗中的菊花只是点缀，因此那些诗都不能算是菊花诗。也有些重九诗写到菊花、写到陶渊明的故事，是很不错的菊花诗。如：

九月九日  王绩

野人迷节候，端坐隔尘埃。忽见黄花吐，方知素节回。

映岩千段发，临浦万株开。香气徒盈把，无人送酒来。

九日  王勃

九日重阳节，开门有菊花。不知来送酒，若个是陶家？

这两首诗都写到白衣人送酒故事，王绩中间四句描写尤其好。素节，秋节，此特指重九。

     由上面所述可知，咏菊诗的素材、旨趣不像牡丹诗那样单纯，牡丹诗多表现观赏的愉悦，多是直观性的、审美的、感性的，而菊花诗则多理性观照，多有理性思考、联想，多表现伦理的、道德的情感，《楚辞》写菊即见端倪。菊花晚开，钟会赋即云“百卉凋零，芳菊始荣”，开放在秋高霜降之时，这既能引起人们对它生不逢时、境遇冷落的同情、怜悯，又能引起人们对它耐寒、傲霜、晚荣品性、际遇的赞美和认同。因此菊花诗的意蕴是多方面的。下面略作类举。

坚贞自守，遗世独立

     这样的意蕴在陶渊明的《饮酒》其七中有表现，在他的《和郭主簿》其二中表现更突出，其中间几句是：“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后人把菊花称为“隐逸者”，称为“君子”即源于此，陶渊明在这个意义上是菊花的人格象征。

     前面介绍的罗隐的《菊》、徐夤的《菊花》亦是这种意蕴的表现，他如王建《野菊》：

晩艳出荒篱，冷香着秋水。忆向山中见，伴蛩石壁里。

此诗写野菊开在荒僻的山间，自甘冷落，与秋水、鸣蛩为伴。

杜牧《折菊》

篱东菊径深，折得自孤吟。雨中衣半湿，拥鼻自知心。

在秋风秋雨中诗人嗅着寒菊的清香，吟咏着诗句，就像知心朋友一样惺惺相惜。

郑谷的《菊》：

王孙莫把比荆蒿，九日枝枝近鬓毛。

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髙。

欧阳修题为《霜》的一首也是写菊的这种品格：

一夜新霜着瓦轻，芭蕉心折败荷倾。

耐寒惟有东篱菊，金蕊繁开晓更清。

感叹不遇，自鸣不平

     表现这种意蕴的诗也不少，如李白的《感遇四首》其二：

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

未泛盈尊酒，徒沾清露辉。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

杜甫的《叹庭前甘菊花》：

檐前甘菊移时晚，青蕊重阳不堪摘。

明日萧条醉尽醒，残花烂熳开何益。

篱边野外多众芳，采撷细琐升中堂。

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

李山甫《菊》：

篱下霜前偶得存，忍敎迟晩避兰荪。

也销造化无多力，未受阳和一点恩。

栽处不容依玉砌，要时还许上金尊？

陶潜殁后谁知已，露滴幽丛见泪痕。

此诗言菊花生存条件恶劣，未多得造化之力，也不多被人赏识，待遇不公。

      上面介绍的李商隐《菊》也是。

欣于晚荣，冀其晚达

陈叔达《咏菊》：

霜间开紫蒂，露下发金英。但令逢采摘，宁辞独晚荣？

朱湾《秋夜宴王郎中宅赋得露中菊》：

  众芳春竞发，寒菊露偏滋。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

  晩成犹有分，欲采未过时。勿弃东篱下，看随秋草衰。

钱珝《江行无题一百首》中二首：

丛菊生堤上，此花长后时。有人还采掇，何必在春期？ 

晚菊绕江垒，忽如开古屏。莫言时节过，白日有余馨。

杨万里一首《黄菊》诗写得好：

莺样衣裳钱样裁，冷霜凉露溅秋埃。

比他红紫开差晩，时节来时毕竟开。

莺，黄莺。“莺样衣裳”指菊花的黄色，“钱样裁”指菊花圆形的花冠，这样描写很是稀奇。最后一句很有哲理。

砥砺品行，保持晚节

      前面介绍的袁山松的“秋霜不改条”、陶渊明的“卓为霜下杰”有这样的用意，苏轼“菊残犹有傲霜枝”也是这个意思，表达得最为明白的是韩琦七律《九日水阁》中一联：“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此联一出，许多诗人都有仿效。

南宋高翥写了几首，如《菊花四首》其三：

爱花千古说渊明，肯把秋光不似春？

我重此花全晩节，剩栽三径伴闲身。

如《涧傍菊花》：

历寂黄花老涧傍，不因风雨减清芳。

从敎衰谢随秋草，到了能全晚节香。

方蒙仲《寿徐意一参政》：

黄花晚节香愈劲，老圃秋容景更奇。
欲侑瓣香无好语，且偷忠献一联诗。

忠献即韩琦。此诗化用韩琦那两句入祝寿诗，可见其推重。

舒岳祥《次和杨中斋读阆风菊谱因觅本植斋前韵》

为爱寒花晚节香，故栽松径与茅堂。
寿思园绮眠商岭，清想夷齐遁首阳。
俗眼只贪金带紫，丹心惟喜御袍黄。
先生远觅陶潜种，急作山书寄孟光。

园绮指汉朝的商山四皓，夷齐即商末的伯夷、叔齐。

进而上升为坚持理想、人格，保持气节，至死不渝

这是从菊花虽衰残干枯而很少凋谢的特点发掘出的意蕴，与上述意蕴相关，但深了一层。与韩琦同时的梅尧臣有《残菊》诗：

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秀，犹得奉清觞。

梅尧臣当是这种意蕴的首次发现者，得到欧阳修的认同与赞赏，欧阳修在一首和别人的诗中（《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圣俞即梅尧臣）写到：“毋栽当暑槿，宁种深秋菊。菊死抱枯枝，槿艳随昏旭。”

陆游《枯菊》

翠羽金钱梦已阑，空余残蕊抱枝干。

纷纷轻薄随流水，莫与桃花一样看。

他坚持抗金、恢复中原的理想，不肯随波逐流，终生不渝。

朱淑真《黄花》

土花能白又能红，晩节由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她是为了保持作为一个女子的人格尊严。

郑思肖《题画菊》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他在南宋灭亡后坚持民族气节，不向元朝称臣，题此诗明志。

英雄豪杰，托菊言志

黄巢《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这两首诗是咏菊言志的杰作。第一首以菊花比寒士，抒发他欲旋转乾坤，拯穷济溺，荡除不平，让寒士都能出人头地。第二首直接化身菊花，以花片为铠甲，披挂上阵，改天换地。其志大，其气雄，在所有托物言志的菊花诗中无有匹敌。不是英雄豪杰，做不出这样的菊花诗。在艺术上也是成功的，两首诗都是贴近菊花的形色、特性来写，形与神、情与理、花与人，浑然一体。